张彦仲：用中国声浪答时代之问

——专访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重大专项

专家咨询委员会主任张彦仲

“航空事业或许不会让你一夜成名，却能让你见证‘从0到1’的震撼——当你参与的飞机首飞成功时，当国产技术打破垄断时，你会明白：有些理想值得用一生去追逐，有些荣耀值得与国家共同书写。”

这是85岁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家重大专项专家咨询委员会主任张彦仲在第九个全国科技工作者日到来之际，对我国航空工业科研生产全线广大青年科技工作者的深情寄语，也是他毕生实践的真实写照。

六十余载初心如磐，张彦仲亲历并推动了我国航空事业从艰难跟跑到坚韧并跑再到锐意领跑的壮阔征程。

直10、霹雳工程、运12E、空警200载机、运20、C919客机等，张彦仲参与的十几型型号呼啸的声浪激荡着他报国誓言的铿锵，交错的航迹编织着他报国勋章的纹理。

炉火淬砺 燎原康河

“我们这一代人的特点就是听党指挥，服从分配，哪里需要去哪里。”回溯与航空事业的缘起，张彦仲讲述道。

△1962年304所部分同事（后排左3张彦仲）

1962年，西北大学物理系毕业生张彦仲踏入了航空工业部304所的大门，也踏上了铸翼长空的漫漫跋涉。

那时，304所的锅炉房煤灰弥漫、粉尘飞扬，“晴天一身灰，雨天一地泥”，不久后却成为张彦仲眼中一方无比澄澈的净土。

“那是个不起眼，一般人不愿去的小部门，因此各种纷扰也少，能够静下心学习工作。”1960年代末，身处“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张彦仲主动申请到锅炉房去烧锅炉。

从中学到大学，张彦仲学的都是俄语，而当时304所进口的研究设备只有英语说明书，诸多专业名词如天书般铺在他眼前。

“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一定要成为工作的内行，为国家贡献出自己最大的能力。”秉持着这份信念，张彦仲在锅炉房捧着一本英汉词典日夜苦读，自学英语。

△参加304所建所劳动（右1张彦仲）

炉火映照着他坚毅的面容，也淬砺着他越洋问道的学术火种。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习习拂面，我国也迎来了历史上规模最大、领域最多、范围最广的出国热潮。

“当时，从技术和产业基础到发展理念、实际应用场景，我国航空工业与世界先进水平都存在着代差。”张彦仲直言不讳：“所以我觉得，无论个人还是国家，都需要走出去多学习、多交流，拓展视野，探求更广阔的领域。”

1981年，已任304所副所长的张彦仲毅然辞去职务，考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

△1982年张彦仲在三一学院

在剑桥的三年间，张彦仲完成了信息专业本、硕、博知识学习，提出了彼时世界最优的“子群卷积”算法、攻克了异或电路设计难题、登上了国际会议宣读论文……。

点点火种已然燎原。张彦仲的学术突破让世界聚焦于中国智慧的夺目光芒，更为国内工业体系发展提供了有力支撑。

以身为锚 转舵领航

1984年，张彦仲作为新中国第一位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博士，婉拒国外高薪聘请，回到祖国。回国后，他受到钱学森、朱光亚、张震寰、陈芳允等著名科学家的亲切接见，听取他的汇报，给以高度评价。

“我留学的目的就是回来建设国家，要改变落后，创造条件，打好基础，培养年轻人，为下一代人赶超世界先进水平作好人梯。”张彦仲坚定说道。

△1984年获得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博士学位

命运的转折却接踵而至——1985年，一纸调令将他推向航空工业部副总工程师岗位。

“当初去剑桥就是想搞技术，自己也正是攀登科技高峰的黄金年华，放弃专业研究改行搞管理，牺牲未免太大了。”突如其来的“改行”要求让张彦仲措手不及，“几夜都没安睡”。

然而，正如张彦仲在博士论文首页写下的：“献给我伟大的母亲——祖国！”以国家需要为个人志愿的惯性最终驱动着他到新岗位报了到。

基础研究薄弱、科研平台建设落后、人才缺乏、三代机关键技术空白……一个个亟待解决的难题如同丛生的荆棘，摆在了半路出家的张彦仲面前。

没有可借力的肩膀，就自己搭建攀登的阶梯；没有成型的路径，便自己从混沌中蹚出一条路。在随后的10年间，张彦仲筑基石、育沃土，组织突破三代机关键技术的预先研究，创建“航空科学基金”，推动国家将航空工业列入高科技产业，为行业发展争取战略支点。

更大的挑战在1999年来临。适逢国防科技工业体制改革，张彦仲临危受命执掌中国航空工业第二集团公司——这个被外界揶揄“一年就会被兼并”的企业背负着“三少一多”的先天发展枷锁：军品任务少、国家投入少、科研单位少、亏损企业多。

△在中国航空工业第二集团公司任职时期的张彦仲

“二集团这么个烂摊子，看张彦仲这个书呆子怎样收拾！”谈论家、旁观者层出不穷的质疑声不仅没有使张彦仲退缩，还激励了他“越是困难越向前”：“我生性好强，从小磨练的‘以弱图强’的意志，当时暗下决心一定竭尽所能，不把二集团搞好誓不罢休！”

——在武器装备的锻造场，他绝地突围，带领团队勇闯无人之境，坚定支持直10、KD88、空警200载机等重要型号冲破制裁、飞向蓝天，实现二集团重点工程“零”的突破。

△张彦仲在中巴合作生产的涡扇支线飞机下线仪式上

——在国际贸易的风浪中，他激流勇进，自筹资金与巴西合资生产支线飞机，实现一年即首飞；领导K8飞机以生产线转让模式出口埃及120架，开创飞机生产线出口先河；与法国、新加坡风险合作开发EC120直升机，年出口机身100多架份，并建立HC120国产品牌总装线，带动民用市场跨越发展，走出一条合作发展的创新之路。

——在经营管理的经纬间，他知人善任，凝聚起各大型号研制战线上干事创业的澎湃力量；他坚定向前，创新推行“成本系统工程”“一厂一策”等科学管理手段，使二集团三年扭亏为盈，由亏损大户蜕变为利税大户；他因势利导，指挥打赢民品结构调整攻坚战；他锐意改革，带领“中航科工”香港敲钟，圆中国航空工业上市夙愿。

从科学家到企业家，张彦仲犹如一枚铆钉，始终楔在祖国航空事业腾飞最需填补的那处空缺。

皓首穷经 为国育“心”

“现大飞机已取得特许飞行证，完成了高速滑行试验，可以首飞！”在国产大飞机C919首飞现场，张彦仲高声宣布。

“你们想造大飞机？波音公司只要吹一口气就垮了！”时至今日，回忆起国产大飞机的坎坷经历，张彦仲对这句质疑仍印象深刻。

“四起四落”、频频受挫，不断的波折让不少人对再战国产大飞机缺乏信心，而张彦仲却始终十分笃定。

2006年，国家启动大飞机专项论证，已过退休年龄的张彦仲听从国家号召，与其他二位院士共同挂帅出征。市场调研、技术分析、比对投入、交流讨论……张彦仲与专家组成员们四处奔波，以详实的论证报告为围绕大飞机方案的“四大争论”提出了最适用的“四大协调”应对策略。

2017年，伴随着引擎轰鸣，C919冲上云霄，振翅蓝天，数十年的争论至此烟消云散。

△2017年5月5日C919大型客机首飞

“当时，我国自主研发的C919大型客机、ARJ21支线飞机，大型运输机和主力军用飞机，都不得不采用国外发动机，受制于人。发动机滞后严重制约了我国航空事业的进一步发展，成了航空业界的一个‘心’病。”张彦仲回忆道。

为彻底解决航空动力长期受人掣肘的弊病，2012年，航空发动机及燃气轮机国家重大项目论证工作正式启动，张彦仲被任命为论证委员会主任。

“既然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一定与大家共同努力，把这个任务完成好，向中央和全国人民交出一份经得起实践检验和历史考验的答卷！”年过古稀、满头银发的张彦仲庄重承诺。

经过多年钻研求索，张彦仲成功主持解决了国家“大型飞机”和“两机”两个重大专项中的多方面难题，系统地推动了我国大飞机、航空发动机事业及机载事业的发展，获颁“国家重大科技计划组织管理突出贡献奖”。

航空发动机是飞机的“心脏”，人才则是航空事业发展的关键核心。

为使优秀考生能进入航空院校，为21 世纪航空高科技事业发展提供高质量人才保障，1996年，张彦仲主导设立了我国当时单人金额最高的奖学金之一——航空奖学金，资助了上百名优秀学子圆梦蓝天。“我当年就是靠国家助学金念的大学，对此我深有体会。”张彦仲坦言。

△张彦仲在2011年4月18日第二届院士讲坛

“大飞机专项的实施不仅要出大飞机成果，带动科技经济发展，还要出人才。要锻炼培养出一大批三四十岁的科技和管理人才，也要出若干名年轻院士和高级领军人才，这是我们老同志和老专家的重大历史使命！这才是我国航空事业未来发展的真正希望！”

2006年11月，大飞机方案论证委员会成立后不久，为了解决大飞机人才短缺的问题，张彦仲再次义无反顾，化身“人梯”，倡导开办“大飞机高级人才培训班”（已办18班），以边设计、边学习，理论与实践密切结合的培养新模式，培训刚参加工作的研究生和青年研究骨干。他每期都去讲课，迄今已培养大飞机高级人才1100多名。

四十年起落，大国之翼振翅蓝天；六十载耕耘，倾力育就报国之“心”。

“航空事业从来不是单纯的技术游戏，而是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使命。”谈及对当今航空青年的期待，张彦仲毫不犹豫地将“家国情怀”置于首位。

△C919大型客机模型亮相新中国成立70周年庆祝活动

担家国重任，答时代之问。张彦仲以六十余载步履不停、闯关夺隘，不断引领我国航空事业向上攀登、向下扎根，托举起一双双钢铁之翼呼啸于九霄之上，让世界聆听中国声浪。

作者：柳碧澄、马慧星

来源：科技创新与产业控制部